Frag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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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濑领/栉森秀一


说点什么。

栉森秀一想起以前看过的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探讨人在语言之余可以用眼神传达出多少信息。当时看来觉得可笑——非得用眼神传达信息,不是表达能力不好就是盲目信任对方的理解能力吧。

而现实中,只顾自己去完成传达的任务,擅自把解读的部分交给他人,总有不负责任和慌忙逃避的嫌疑。旁人哪里有义务去研究你的眼神呢?就算对此刻的目光产生兴趣,又能有多大自信不带主观歪曲地去处理信息呢?

说到底,这还是心虚的表现。“这话我到底要不要说出口呢?要?还是不要?可总得说些什么,算了,你看着我的眼睛,猜到我想要说什么了吗?”滑稽又可笑。现代人还是高估了彼此之间的默契。

——况且他和成濑领,此时此刻还是陌生人。

说点什么。

他依然用自认为热切的目光盯着对面,甚至连眨眼都给省了。心里胡乱轻蔑着眼神传达想法的相关理论,事实上也正怀着期待看着对方。

“我……”对面的人支支吾吾,最后吐出几个音节,又抿嘴像是要恢复沉默。他沉不住气地开口。

“什么?你大声一点。”

对方有些不像大人地抬头,正好迎上他的视线,顿时显得更胆怯了。

栉森秀一有些奇怪,看上去这是个成功人士,比起此刻不情不愿甚至像是被胁迫一样的表情,更适合信心满满地被人簇拥。

他想象那个场景。想象这人春风得意的样子。

“对不起。”

总算是压低声音挤出这几个字来,对方依然垂眼不看他。

声音很好听。

那个瞬间栉森秀一不知为何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是那一秒的对视真的把自己眼神里的东西奇妙地传递给他了,悬在半空的话终于落地,两人结束交集,重新变成陌生人。

说到底,不过自己是在上学途中被人撞了一下。

“没关系。”

他装作很开朗的样子这么干脆地回应。那人这才放心地抬头看他,露出一个窘迫又感激的笑容。

那一刻栉森秀一突然断定,他和这个陌生人的眼神中,有同样的东西。


真要说的话,那天他的确是怀揣着一个庞大而危险的计划的,破例步行走完剩下的部分代替心爱的公路车上学也是其中一步。

他相信自己看起来还是如平时一样冷静,但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不安。怕失败、怕暴露、怕现实跟想象出了哪怕一点差池,然而最后还是成功完成了。

他也同时顺利地、稳健地、走到悬崖边上了。

人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难免会表现得跟平常有不同,哪怕是考虑了多久多么谨慎的计划,最后实施时也会不同程度地胆战心惊。

这就有点麻烦了,他清楚认识到这一点,又无法判断身边的人是否注意到。比如早晨不小心弄洒了牛奶,出门时差点忘带了课本,甚至连走在路上被一个形色匆忙的人在平常不过地撞了一下,也控制不住地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晚上躲在浴缸里的时候,他又想起路上碰到的那个人。隐约觉得他也在惶恐不安,又有没有什么依据。看穿着觉得是一丝不苟的人,似乎还瞥见了代表律师身份的徽章。

格外注意到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好像是从灰白色的背景中脱离了出来,变得生动鲜活,连细节也被放大了。此刻在他满心焦躁无处派遣,那个陌生人眼中的动摇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说不定对方也在实施什么计划,同自己一样。

冷不丁冒出这个想法,又觉得自己太莫名其妙了。栉森秀一看着面前青色的玻璃,抱着膝盖轻轻笑出来。


再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一个晚上,在栉森秀一打工的便利店。

还是那身衣服。进来的一瞬间他就认出来了,看到那人一副很疲倦的样子走向货架,只剩一个头顶在视野里缓慢移动。

走走停停,过了很久才拿着一袋面包朝收银台走过来。

视线相交的一瞬间,他确认对方也认出自己了。他还记得我,如同我记得他一样。

上次路上那会儿突然变得激烈起来的心跳又重新回到胸膛,心里波涛汹涌表面还要故作镇静。他又想起那天脑海中冒出来的,关于眼神传递信息的说法。

那人此刻的眼神还是跟那时一样,和眼神之外的部分散发出来的气场极为不符,疲惫又狼狈,甚至还有可怜兮兮的无辜。

就连结账的时候动作也是慢吞吞的。栉森秀一突然觉得,或许是面对自己,他才会这样暴露破绽。

平常必定是个滴水不露的人。

他心里闪过这些想法,嘴上波澜不惊地报出一个数字,接着看那人掏出钱包、缓慢艰难地抽出一张纸币。

但却没有递给自己,而是像放弃了一样,整只手落在了收银台上。

栉森秀一看着他,颤抖着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明显感觉到那只手往后缩了一下,最后还是留在了原处。

“我没有……”那人微微动了动嘴唇,“我没有资格……”

他没等对方把话说完,握了握两人相交的那只手。

他要哭出来了,栉森秀一看着那人抬头看向自己,突然地就想和对方抱头痛哭一场。把各自承担的东西痛痛快快地倒个干净,互相安慰,互相发泄,最后再帮对方收拾妥当。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会不会因此分担一些对方的东西?而痛苦是不能被比较大小的,我的痛苦加上你的痛苦除以二,最后是会变得更轻松还是更沉重呢?

然而事到如今,陌生人的理解是没有用处的。此刻的假设,无非是错觉自己承受不了的一种发泄。可最后各自的罪孽还是要各自背负,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互相理解吗?

不过是舔舐伤口罢了。

他猜不出对方的故事,也不想去了解。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故事不能变成脚下绽放的花朵,只能是包裹住心脏的荆棘,越缠越厚,密不透风,最后外面的人连伤口都看不到,还会误以为这是个坚强的人。

而现在他不小心拨开故事,直接触碰到了最里面的什么东西。

栉森秀一松开手,感觉到对方眨了眨眼睛,垮下肩膀松了一口气。

我们一定是有共同点的,彼此清清楚楚地明白这共同点见不得人,于是也不会过问。况且那些都不重要,殊途同归,最后的最后,无法挽留的最后,我们总算是在悬崖边上相遇了。

也算是慰藉了。他朝对方笑了笑,满意地看见对方的神色终于像是回到平日里该有的样子,眯起眼睛,所有不安和忧愁都收到荆棘后面,提起嘴角朝自己回以微笑。他目送对方走出便利店。

……两个罪人。


那之后……那之后也没剩下多长时间了。栉森秀一在最后一个早晨再次想起他,突然意识到直到现在他们也只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两个陌生人。

他现在状态如何?计划完成了吗?是否像自己一样不幸遇到意料之外的事?如果遇到了又解决了吗?如果一切都成功了,希望他能和所有故事发生之前一样,变回一个自信满满的成功人士。

你是有资格去爱的,有资格去恨的,有资格去怀着不同的感情审视任何一个人。这世上没有谁愧对谁,时间倒转,故事还是会如此。可一旦能想通这点,起码能够心安理得一些。

希望你好。

栉森秀一低头祝福他,随后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把灯一盏一盏关上,稳了稳自己的公路车,朝阳光灿烂的卷帘门外走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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