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gile

麦高芬 - SK side

1.


牌局一开始,二宫和也就觉得自己非赢不可。

左手边松本润搓着刚摸来一张牌,表情有些困惑,一副第一次打麻将的样子。四个人里算他们两个认识的时间最长,关系或许最接近“朋友”,然而远非知根知底,彼此都有许多秘密,比如——二宫和也佯装看牌,眼神抬起一寸瞥对面,樱井翔正摸着下巴看牌。

比如他猜自己因为牌局三缺一而随便拦下的侍者和松本润好像有一些……不那么明朗的关系。

开局前樱井和松本的手曾在桌边有一刻的交叠,松本僵着小拇指从他掌心下逃出去了。这细节够二宫翘眉毛琢磨一会儿,好歹能琢磨出来几分暧昧的意思。他回想那个细小的动作,下意识扭头看右手边的人。

大野智直着背,缩着下巴眯眼看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上了年纪老花。谁能看出来这个是顶级杀手呢。二宫心里叹了口气,回头看见松本心不在焉似地交出张东风。

“胡了。”二宫轻轻推倒了自己的那列牌。

松本润终于在这时专心到牌桌上,瞪着眼睛看自己。二宫歪了歪头没再说什么。他知道松本润在顾忌什么。松本润一向专注又好赢,大到几年前某次危险外勤,小到一次牌局。但今天他显然不在状态,连自己中间连吃他两张都没什么反应。他没听说过松本润和樱井翔的关系,但对他不在状态这件事还是能察觉出原因的。

原因当然是大野智。

大野智活得像传奇。那次和他合作是偶然运气好,也只是躲在面包车里听他在外面杀完了人,才匆匆出去清理尸体,抬头时得以近距离看见对方溅上血点子也还依旧平静的侧脸。在那之前,二宫和松本一样,只从认识的同行那里听见过一些关于大野的传闻。

杀人不眨眼,来无影去无踪,任何“交易”都完成得干脆利落,他的眼睛会在夜晚亮起绿光,他的鼻子可以嗅到一公里外的血腥味……诸如此类,口耳相传,无凭无据,但总结下来就是大野智很厉害,跟他们这些小辈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好在二宫并不直接沾血,他只负责“清理”。相比之下同为杀手、且第一次见到大野本尊的松本润会如此紧张,也情有可原了。

等机器洗牌的空隙,他在牌桌下伸出手,悄悄捏住大野智三根手指。牌桌之上只见到大野抬起一边眉毛,照常一张昏昏欲睡的脸,并无其他反应。而牌桌下他别过大拇指碰了碰二宫的,后者察觉到回应,松开了手——他使了个坏,没干脆松开,而是顺着大野骨节分明的手指缠了一会儿,缓慢滑了下去。

这种当着熟人的面暗地里调情还挺刺激,二宫满足地欣赏大野努力憋笑的表情,正了正身体。

“松本君……是吧。”

大野智如自己预想不慌不忙地开口,抬手搓了搓鼻尖。松本润也如自己所想瞬间坐直了。

“大野……前辈。”

二宫正一边喝水一边躲在杯子后面观察形势,听见前辈这词差点没呛着。

“那个……”跟战斗力正相反,大野相当不善言辞,“多多关照哈。”

说完冲松本润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下,几乎是立刻拿眼角瞟二宫。

二宫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宽慰自己大野这也算是努力完成了任务,跟松本好好打了招呼。再看松本虽然脸上有些震惊,但也比刚才放松了一些,无措地开口回“啊我才是……多多关照……”

牌在面前整整齐齐排好,新的一局开始了。二宫心里暗笑,两个杀手装模作样打招呼,还不知道日后抢人头的时候会下什么狠手。只是这会儿野心和杀气都藏得严严实实,管你私下忌惮谁算计谁,牌局只讲牌局的规矩,该吃就吃该杀就杀,不必说废话,即便二宫感觉到此时没一个人心思在牌上,也得有个人带头演好戏——他终于不再左右看松本和大野,直直看向了对面。

樱井翔抿着下嘴唇依旧在看牌,表情无比认真。


回房间前二宫松了松弦,让樱井和松本那边赢了几局。说是这么说,他也不能保证自己全力以赴能赢到底。樱井翔运气好,有脑子,讲策略,牌风不像松本润直来直去,无辜皮相可糊弄不了他——不过糊弄松本润可能够了,松本润还满心觉得别人都跟自己一样直来直去。

有问题想问,最后还是谨慎咽了回去。一方面还不够熟,时机不对;另一方面——他进门前再次止步定了定神,回身锁完门看见大野开始从壁柜里掏出装备,从今天一进酒店大门的心悸又幽灵似地回到了心脏里。

“你……”二宫只垂眼看着地上大野智用惯了的那把枪托,“算了。”

“怎么?”

大野从地上站起来,看着一地乱七八糟的零件叉腰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抬头追问他。

“……是今天晚上?”

“是啊,”大野笑得像局外人,“你不是确认好多遍了么。今天。酒吧。十二点。断了电源之后,你过十分钟再过来。”

二宫低头不说话,大野朝他转过身。

“是听说什么了吗?”

“只是刚才突然想到,”二宫吸了吸鼻子,“川崎家又不止一个争家主位置的少爷。”

大野挑了挑眉毛:“什么意思?”

“万一他们两位……”二宫轻声说,“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大野智半个月前接了一单,杀掉川崎家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老爷子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赶着传家主的时候把远在天边的私生子接回来认祖归宗。本来两个本家少爷就争得够呛,谁知半路杀出程咬金。

谁也不知道老爷子怎么想的,不光是接回来,还高调布下重重保卫,光是贴身保镖就四十多人,族中多数人猜这是结果已定,显然暴风雨中心的那位也是这么想的——听说那私生子本人还隐姓埋名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善茬,这样一来更是飞扬跋扈,仗着身后给他老爹卖命的部下们,走到哪儿都恨不得拿鼻孔看人,把他老爹明媒正娶的老婆气得咬牙切齿,也不管自己两个儿子刀戟相向,只一心想私生子先死了再说。这么一来二去,两个少爷甚至暂时达成共识,决定先清除外患。

这次是老大托人千回百转找到大野智,报酬好说,请一定弄死那个小兔崽子。他们之前已经尝试多次,大野略有耳闻。奈何小兔崽子像是被关在金钟罩里,任外面你死我活硬是伤不到他一根毫毛。大野清楚自己压力很大。

二宫委婉表达过担忧,觉得川崎家家事复杂,明里暗里还不知道多少陷阱,你说不定也就是个掉进坑的棋子,还是不要答应了吧。可他这话说晚了,大野彼时已经应了下来,正忙着调查对方常出入的风月场。

“不要担心。”

大野总是这么说。声音不好辨认是日常状态的不清不楚、还是杀人状态的掷地有声。二宫听到他这么说,就会觉得对方已经提前上膛,明明是温柔的话,却带着不由分说的意味。他被剥夺担心的权利。

——然而他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大野智从业十年有余——其实他不知道确切时间,猜测是这么个数字——提刀搁枪下海上岸,利利索索,没多余动作。他想杀的人最后一定会死,他想救的人也一定能活。

二宫垂下眼看他研究路线图。哪有我担心的份儿呢。


“你注意到谁了么?”大野知道二宫不能打,但洞察力总是非同一般。

“……也没有。”

其实注意到了。二宫不敢说,今天见到松本润,觉得对方身上带着和大野一样的味道。像枪管里头润滑剂的味道……像是要去杀人的味道。没有任何证据,他不敢确定,更不敢乱猜。只是不详的直觉像雨天的阴风,吹得后脑勺发冷。

大野笑了两声。

“不要担心。”他又让自己别担心,“万一有人抢生意——”

大野抬起枪,眯眼看准星。

“就一起处理掉。”

“嗯……”二宫只觉得头皮发麻,赶紧低头看那堆陌生又熟悉的东西,他见多了温热的东西被这些冷冰冰的金属的夺走,“还是小心点好。”

“怎么了你?”

大野听见他一反往常这般踌躇,甚至有点喜出望外。他这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总是让二宫感到很烦躁。看见对方的皮鞋尖进入视野,不得已抬起头来对着大野那张脸啧了一声。右脸颊有个坑,他知道那里中过子弹。

“怕你死在外面。”

大野还是笑着,他朝二宫走出一步,几乎是鼻尖蹭鼻尖,不能更近了。二宫被迫直视他的眼睛,从他眼睛深处看到了同地上那些金属零件一样冰冷的东西。他感觉到那些冰冷,竟然安心下来。

“我不会死的。”

“就算死在外面,你也会把我带回来。”


2.


“酒店”是一间名字就叫酒店的酒店。据传兴起于战前,为各路杀手提供落脚点和便利服务。普遍来说,杀手们干完一单算一单,风里来雨里去,独来独往的占多数。但他们负责杀人,面面俱到不太可能,当然也需要技术和清理人员,“酒店”的存在大大解决了这个问题。杀手受雇于雇主,清道夫们受雇于杀手,而“酒店”为他们提供住处和便利信息。长久以来形成大家都遵守的秩序和规则,并不需要默契和信任,只需要钱。

大野是杀手,而二宫则是清道夫。几年前他们有过一次合作,二宫帮他搞定目标周围的监控,帮他清理现场。那是在地下停车场,大野站在尸体前,盯着地上缓慢蔓延开的粘稠血液,二宫从不远处的面包车上猫着腰下来,这才脱离对讲机,总算第一次看见合作对象长什么样子。聪明省心、干活利落的暂时“搭档”,原来有一双湿润的、小狗似的眼睛。小狗眼睛对他说,接下来交给我就好,你可以离开了。

二宫和也本没有“带他回来”的义务。

大野智在顶楼吹着冷风趴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把川崎等来了。天真快乐又高贵的私生子在他的监视下已经在这个暗杀绝佳场所逍遥快活了好几天,这会儿又跳进游泳池里扑腾水,旁边围一圈的保镖,阵势相当浩大。大野智耷拉着眼撇撇嘴,按兵不动继续盯准星。游泳池高端大气,连底部也是透明玻璃,悬在这栋大楼顶层的靠外围部分,像是空中花园的构造。斜下方的霓虹灯透过池水折射过去,明明晃晃颇为浪漫。

这次雇主要求很简单,把人弄死就行,把尸体带回来确认。然而他一向擅长狙击,研究许久室内构造,还是房顶最好下手,闷头扫射就行。可这样一来事成之后再下去收尸,就未免太不经济实惠,还有可能被鸡贼同行窃取劳动果实——私生子的脑袋,那可是被两边本家少爷悬赏的脑袋,天价的脑袋。好在这时候二宫已经跟他搞对象很久,主动说我来接应你。

也好,反正你本来就是负责清理的,职责范围。大野听他提议,倒是完全不客气,嘻嘻哈哈占他便宜。

二宫翻白眼踹他一脚:职责个屁,加班要加钱的。

二宫说担心有人撞活,其实在他说之前大野就已经把这种情况列入考虑。之所以选择房顶,也是因为全局视野,万一有别的杀手比他先行动,最好的情况就是可以等他们互相损耗一番最后再伺机下手全灭,坐享渔翁之利。如果没碰上这种情况,就按照和二宫原本的计划,十二点钟由二宫切断电源,大野趁机行动,解决掉这一层的所有人。十分钟后电力恢复,私生子已然消失。

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真的碰上了“最好的情况”。

私生子颠鸾倒凤的游泳池在他正下方,大野垂直看下去,只能看到许多个头顶。其中一个,大概是服务生之类——当然,是伪装成服务生——端着一盘沙拉朝游泳池走了过去,专挑保镖之间的空隙,川崎还挺殷勤,自己游过来拿,拿过来之后还不老实,伸手往人裸露的脚踝上摸——大野挑挑眉毛得到一个无用信息:私生子男女通吃。

大野猜到这个服务生有情况,但没想到他居然被摸了一下之后就抬腿踩住私生子的手,二话不说掏出了枪——嚯,脾气挺大——两个扭身解决掉最近的两名保镖,同时一脚把川崎踹进了水里。

局面一下子混乱起来。大野皱眉,一边盯着已经被踹得不省人事漂在水里的川崎,一边注意着那名杀手的行动。对方身手还不错,看上去可以如自己预想等他们互相折腾,川崎就这么放着不管,甚至可以就此淹死。

“怎么了?”

还差一点才到十二点,二宫在耳机那边听到枪声,急切问他。背景音里有陌生的说笑声音,二宫已经如期进入酒店内部。

大野盘算一下,撞活的杀手和自己还挺有缘分,都定在十二点行动。看来不过一会儿自己就可以“收网”了,至于这个不幸和自己撞活的杀手,他自信满满,打算一同解决掉。这么一想并不耽误他们原本的计划,二宫依旧可以按时接应。

“没什么,原计划。”

那杀手行动迅速且头脑清晰,每个意图靠近私生子的保镖都被他眼疾手快解决掉。眼下那杀手以一挡多,很快顾不过来,眼看有一个保镖到了泳池边正要往下跳。

要乖乖等川崎淹死啊。

大野毫不犹豫,一枪崩掉那保镖半个脑袋。

就在这时,零点钟声敲响,灯光全灭。

从完全未知的角度射出子弹,再加上电源被切断,下面缠斗着的人明显都愣了。保镖们以为那杀手留了后手,慌忙四处防备找援军,而那个杀手,大野智想,想必对方也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们撞活了。

大野不紧不慢,在黑暗中持续杀戮,又有几名保镖接连倒下。幸存的人都狡猾得很,明白有高手在暗处狙击他们,各自找掩体藏了起来。

突然间空气中一阵迅速靠近的呼啸,大野身侧不远的玻璃碎掉一块。他迅速翻身躲在掩体后。

那个杀手居然猜到自己的大致位置!大野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方能力,心中警铃大作,又抓紧时间调整姿势,赶紧寻找他们的共同目标。

泳池侧面狭窄的拐角处闪过保镖的衣角,而水面上已经没有那私生子的身影。

刚刚那弱鸡还在哆哆嗦嗦任人宰割,居然趁机被人救走了。

大野咬紧牙,呼吸粗重起来。

他生气了。

他在房顶上趴了一晚上,一念之间目标就给跑了。这无疑怪那个撞活的杀手。大野调整枪管方向。他大野智名声在外,这还是生涯第一次失手。

视野边缘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迅速扣下扳机,听见器物碎掉的声响。那杀手居然还在试图锁定自己的位置。刚反应过来,就又是呼啸而来的三发子弹。大野堪堪躲过,此时除了生气还平添几分暴躁——突然间,他听见大堂门锁打开的声音,外面有人来了。

糟了!是二宫和也!大野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只顾着和那杀手互射,居然忘记时限。他对着话筒叫了一声“别过来!”,不假思索直接从房顶站起了身。

视野顿时开阔很多,角度变化,他看到那杀手在掩体后也被开门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毫不犹豫开枪射中对方,听到那杀手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晃了晃栽进旁边的泳池里。

外面再没有动静,想必二宫已经退了回去,大野迅速收拾用具,顺着来时的路线撤回。既没有完成任务,也没有解决竞争对手,甚至由于自己的疏忽,二宫一时间也被置于危险之中。他的心情简直糟糕到极点。

这大概是他干这行以来最失败的一天。


二宫一路扮成清洁工——总算表里如一了——推着小车大大方方进电梯,碰见一同上楼吃喝玩乐的公子哥们还好心帮他们按楼层。无线耳机非常精巧,掩在棒球帽沿下,几乎看不出来。

数字还有一半的时候,他听到了大野那边传来的枪声。

至此若隐若现的不安感终于膨胀到几乎要溢出胸膛,他还想即便松本润来这里也是和大野抱着同样的目的,只要撑过十二点十分私生子落进大野手里,也还可以继续各自安好。抢不过大野智的人多了去了。只要撑过十二点十分。

没想到意外就在十二点跟前发生了。他歪头轻声问大野怎么了,对面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他杀人前说话,跟他刚睡醒讲话,根本听不出差别。他说没事,按原计划。

二宫听着他的声音,甚至有一个瞬间就要放心下来。

电梯门打开,等几个公子哥花枝乱颤地飘出去,二宫压压帽檐,随手把推车留在电梯门边,脑海中展开背了无数遍的平面图,长走廊绕过几个弯,终于来到红灯酒绿的背面。掀开块金属门,动作娴熟地捣鼓几下,抬手看表,长短针即将重合。

他见过大野智拿枪的样子,他肤色深,干活的时候总穿紧身黑衣,露出半张脸来,像露出明晃晃的刀刃。他平时能在牌桌上黏黏糊糊调情,说好听话叫自己放心,杀人的时候立刻变成草丛里伺机的野兽。

希望真的能没事。二宫轻轻闭上眼睛。


靠玻璃外上下楼层的灯光辨认脚步,本来在十分钟内赶到、先一步带走私生子即可。他在门口红外感应外面停了一步,听见里面已经没有动静,踏出脚步,门应声而开。

“别过来!”

就在这时听到大野智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紧接着是仿佛近在耳边的枪声。在一起几年,二宫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大野智的声音,要么像没骨头的怎么揉都不炸毛还发嗲的小猫,要么冰冷简短开口就是给人判死刑。他从没这么讲过话。慌张、急切、高亢。好像对面已经不是大野智。

他迅速贴墙躲好,一时明白事情不仅没有像自己希望的那样顺利,反而可能比自己预料的更糟糕。大野遇到了对手,可能是那帮保镖里卧虎藏龙,也有可能……

伴随大野的枪声,他听到门内不远处有人轻哼了一声。想来就算是有对手,也已经中了大野的子弹。即便是严重情况,大野也依然不会脱靶。只是那声音……二宫回想起来,觉得从头到脚都像浸在冰水里。

那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先别补刀!”

刚进“酒店”就认识的、唯一一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经常合作。身手敏捷,但洞察力稍差一些。曾经被雇主坑过,受了伤指尖滴血,还在约定的地方等自己。二宫至今已经很难用纯真这种词形容谁,但他觉得那人就可以。小孩儿心性,容易被细小的东西吸引注意,今天的牌局上就为此屡屡败给自己。

那是松本润的声音。

没有听到大野的应答,也没有再听到枪声。大野像是犹豫了几秒,最终耳机里还是响起了他快速收拾装备离开的声音。

“失败了。直接回去等我。”

片刻之后大野下指示,声音重新低沉,却还能感到他的暴躁。大野在生气。二宫眨眨眼睛平复呼吸,有些艰难地挪动身体,临走时朝门里看了一眼。

满地狼藉。突然间他注意到不远处的泳池边有个眼熟的物件,小小的圆圆的,安静躺着。整个空间已经没有声音,分不清是玻璃折射还是睡眠反射的光落在上面,影影绰绰,有几分怪异。他走过去捡了起来。

没有猜错。他把那东西攥在手里,随即站起身环视一圈。泳池水面还在微微晃动,外面的灯红红黄黄地映进来,粼粼发着光。

已经没有人了。


3.


回来之后打开门,大野没开灯,窗帘拉了一半,干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武器扔了一地。二宫没说话——他其实是没敢,踩着零件中间的空隙去大野身边。

“跟人撞活了。”

大野垂下头,看上去沮丧又疲惫。

他后脑的头发翘起一点,这会儿在黑暗中随着呼吸微微耸动。二宫伸手本来想摸摸那撮毛,结果探身把大野的头整个揽进怀里。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何止怕什么来什么,来的想必大野都没猜到是谁,就是今天牌桌上的人。念及此二宫心虚起来,他或许能提醒一下大野智叫他提防。然而转念又一想,按照大野的作风,他要是想到这一点,恐怕行动前就会找机会先把松本润解决掉。

好在他没受伤,二宫知道他待在高处,甚至衣服上连块儿脏东西都没有,跟刚出门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但气息已经变了。出门前还言之凿凿让自己别担心不会死,这会儿颓败地耷拉着脑袋——也确实没有死,但这么一来,这件事的难度已经比原本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大野还从没碰见过需要第二次行动的任务,经过今天,川崎那边一定会加强保卫,甚至连明天私生子会在哪儿都不得而知。撞活的那边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想必和大野一样焦虑——如果对方还活着的话。

如果对方还活着的话。

“我出去一下。”

他轻轻在大野背上拍两下,想到还有自己能做的事,断然站起身。回身关门时看到大野依旧在沙发上坐着不说话,侧面看他的身体非常单薄,几乎要隐进夜色。二宫想到他还背着个江湖诨名“忍族后代”。二宫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从没这么强烈地意识到“他可能会消失”,而今天从他“冷静”“残忍”的背面,蔓延出“慌忙”和“不安”,反而补完了二宫心里铁一样的大野智。失败感像藤蔓缠住他,缠住他们。

二宫捏了捏门把,关上了门。


他裹了件外套出来,摘掉了清洁工的帽子。走在路上回想打牌时瞥见的松本润房卡编号,离自己这间不远。

刚拐过最后一个弯,看到那房间门口站着人,二宫迅速闪回来躲好,掏出手机前置摄像头当镜子用。屏幕上看到那人穿白大褂提白箱子,全身上下写着“医生”两个大字。门开了之后露出一张迎他进门的脸。

也是一张牌桌上见过的脸,是樱井翔。

“他们俩果然有一腿”先按下不表,二宫确认了松本润确实没死。但二宫还需要知道松本润是受了什么程度的伤,干脆站在原地等。

二宫紧紧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夜里气温变低了一些,指尖微凉的感觉不好受,不知道是冷还是为松本未知的伤情发怵,他几乎要原地发起抖来。好在那位医生很快就出来了,比自己预想的时间要短许多。

“刚刚那人,”医生刚拐过拐角,二宫对着他侧脸就开口,吓了对方一跳,“受了什么伤?”

医生往后跳了一步捂着心脏喘气,没有直接回答,或许是真的受到惊吓,也或许只是不能开口。

“我是他……”二宫咬了咬下嘴唇,“我是他朋友。”

“噢……”医生看着他平静下来,很轻易就开了口,“只是肩膀中了枪。”

得到了清晰明确的答案,二宫简单道了谢,转身就要走。没想到这反应夸张的医生居然跟了上来,看二宫脚步急速,还伸手拽住他的胳膊。

“哎,你想养狗吗?”

“哈?”二宫一脸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胳膊都被扯疼了,他被迫停下来,“不。”

“叫haru,是德牧,很乖的!看你长得像小狗,柴犬之类的,应该很合得来,”医生根本不听他拒绝,甚至自顾自掏出名片递给他,二宫像看怪物一样看他动作,念在刚才靠他得到重要信息,还是伸手接下来。接下已经尽了人情,他转身继续往回走。

“很乖的!鼻子很灵的!一定会帮上你的忙!!”

医生还在身后喊,但已经没再追上来。二宫低头看了一眼名片,接着就粗暴地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不知道医生在身后看到了没有。看到了最好,二宫想。

但还是记住了对方的名字,“兽医 相叶雅纪”。

也不知道被兽医疗了伤的松本润有没有被气死。


回到房间的时候大野智正蹲在地上收拾器械,看上去振作了一些,但二宫不敢贸然确定他的状态。从知道对面撞活的是松本润开始,本来就揪紧的心脏好像就分成了两半,这会儿为松本揪着的那一半稍稍放松下来,可为大野智揪着的那一半却仍旧紧揪着。

大野智过于可靠,导致他甚至从未设想过大野哪天失败了会是什么后果,面对此情此景毫无头绪,连安慰都不知道要怎么做——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需要安慰。

“刚才去哪里了?”

月光下大野转过头,轻飘飘却投来森森眼光。二宫凭空又感觉到脑后那阵阴仄仄的冷风,这次确切从大野眼中吹过来。他咬了咬牙。

“去确认了一件事。”

他边说边朝大野走过去,同时大野也彻底转过身体,直直面对他。二宫不是第一次从大野眼中看到不信任,不信任对他来说是专业素质,并非在此时针对二宫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二宫不再觉得那么难过了,反倒为重新沦为众生感到一丝轻松。

但他还是难过。于是他把手伸进兜里,攥了攥方才在游泳池边捡到的东西。

“你信我吗?”

这句话却从大野那边率先说出了口。二宫张了张嘴,久违地居然感到了错愕。

“……信。信。”二宫镇静了几秒,突然发现其实答案显而易见,却总被他们一再确认,“命都放在你这儿了。”

他掏出兜里的东西,拍在身侧的桌子上。

“不信你还能怎么办呢。”

他把手拿开,底下的东西终于暴露在灯光之下,大野眯眼看清楚了——是他们白天在牌桌上推来换去的筹码。


4.


次日一早,二宫被窗帘缝里透过来的阳光晒醒,睁眼看见大野的后背。这之前他们都脸对脸睡,即便是大夏天,挨多近也都不嫌热,此刻面对一个沉默的后脑勺。二宫往前探了探手,快碰上的时候叹了一声,又收了回来。大野的睡眠时间长过一般人,二宫擅自当做他超群战斗力的补偿。

赖床时间里二宫略微忖度过对面把情况吃透到哪一步,对面有松本在,总无法当做单纯的对手去猜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先探探口风,决定起身去找樱井。

虽然那天打牌的时候才第一次见樱井,但找樱井比找松本好像更保险一些。松本虽然做杀手业绩一般,但上进心还是挺强的。前脚告诉他是大野智,后脚可能就不管不顾冲来给大野房间当场单挑。而樱井他虽然可能连认识都算不上,但牌桌上眼神打量过一番,直觉告诉他此人是能沉得住气的类型。念及此他甚至怀抱一颗姨母心,觉得松本配给他或许天造地设——想完扯嘴角笑了出来。

走廊里听见耳边飘过三两声对昨晚枪战的议论,二宫垂头竖着耳朵听了听,并没有什么关于川崎去处的有用信息。路过开阔中庭的时候,他深呼吸环顾四周走神了一瞬,就在这空当捕捉到斜对面朝相反方向走来的樱井。

他眯了眯眼睛,当即斜传过去快步挡在对方面前。

“櫻井さん。”

樱井好像也在沉思什么事——不用想就知道是同一件事——看见二宫坏笑的脸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刹住脚步。

“我想找你商量点事。”

樱井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色像那天在牌桌上一样淡然。完全无法猜想他已经算计到哪一步——也可能就像表面一样无辜,什么也没多想。樱井嘴边还是挂着礼貌的微笑,非常得体又自然地领他到了休息室,甚至沏上了茶。

时间紧迫,二宫并没有兴致陪他慢悠悠喝茶。再打探也不知道能打探到什么程度,攥了攥手里的那枚筹码,想到大野看见这东西的时候,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好像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也好像是早就猜到了这种情况。两面都摸不清楚深浅的感觉让二宫久违地觉得一阵烦躁,干脆把那东西直接拿了出来。

“这是我昨天在工作的地方捡到的,请问櫻井さん眼熟么?”

“这是酒店的筹码。难不成二宫さん昨天,与住在酒店的人撞活了?”樱井神色未变,露出一些服务业人士的职业体贴,“如果想要通过我这里得到住客的资料,那么抱歉,是不可能的。服务行业最基本的职业道德还是要有,恕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樱井翔还想装傻也显而易见。二宫突然想,其实这个人也挺容易看透的。

“看樱井さん脸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好么?黑眼圈好重啊。”不只是黑眼圈,还有眼白上的血丝,衬衣上过多的褶皱,其实樱井和二宫一样破绽百出,“事情到这样的地步,你我都已经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没什么好再遮掩了吧。”

全面交底不是二宫的作风,他往后倚在椅背上,以掩饰不自然的颤抖:“昨晚我和大野要去执行一个任务的时候撞见了松本,他比大野要先到。但不得不说,他计划得不够周密,即使没有我和大野的插手,也未必能够成功。”

二宫说得虽然都是事实,但本应有猜测的成分,他说得过于笃定,如同上帝视角客观说明,让对面来不及反驳。樱井如他所想皱起一点眉头。

“之后出了点误会,他俩没能认出彼此——大野现在已经知道,我想松本大概也能猜出点什么——我当然不想伤害松本,也希望松本不要对大野下杀手,现在来和你这样坦白,不过是希望可以让他们两方和平竞争。”二宫甚至比了个爱与和平的手势,冲樱井笑了,就当缓和气氛,“大家凭本事赚钱,专注二世祖,别伤了彼此。”

别伤了彼此。二宫说这几个字的时候,除了恳请和协商,显然还有威胁的成分。表面笑着,实际内心都在盘算怎样利人利己——当然主要是利己。

樱井转着手里的茶杯久久不语。

“我没必要和你撒这样的谎,这对我没什么好处。”

“不是不信你。”樱井放下茶杯,“只是……你和那位大野さん,是什么关系?”

二宫楞了一下,以为樱井还在跟他绕弯子。接着听见樱井轻飘飘的声音:“如果只是简单的队友,我很难想象你会这么为他着想,万一你只是拿他当个幌子,其实……”

二宫心里轻笑了一声:“我与大野的关系,不是和你与松本一样么?”

“……不是的,”樱井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也很快尴尬了起来,“我们还不是那样的关系。”

“哦,还不是。”顿时之前的事情全都有了眉目,回想起牌桌上的暧昧氛围也顿时更意味深长了。还不是……那就是期待着是,看来对面的情况还要更复杂一些,二宫心里把玩樱井刚才的语气。反正意思传达到了,樱井没明确回应,也姑且是默示同意——连他和松本润的关系都透露出来了,还需要别的诚意吗。他把那杯温凉的茶一口喝尽,站起身扣起西装扣子。

“大野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说服他。我们的意思你也知道了,之所以来找你不去找松本,是觉得你能说服他而他却未必能说服你,希望你可以和他好好商量商量。”

重音可疑,他走之前甚至给樱井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说服大野”,鉴于他们的关系,听起来好像简单,但其实二宫心里也没底。走时观察周围人群,朝反方向打道回府,走出两步瞥见这层小酒吧的招牌,正好还没想好如何面对醒来的大野,明明平时不怎么主动接触酒精,此时也拐了进去准备散散心。

刚在吧台落座开口要了酒,转脸看见旁边坐了个熟脸。熟脸也看见他了,二宫再定睛一看,发觉对方居然朝自己摆出了一个要哭出来的表情,当即起身就要走——是昨晚从松本房间里出来的医生。

“哎哎哎,”他记得医生是叫相叶,又是在后面拉住了自己胳膊,“你别走啊。”

酒保不长眼色,趁这时把他的酒摆在桌上。二宫惦记着一会儿讹相叶酒钱,回身坐下了。结果屁股还没坐实,相叶居然真的皱着脸就要哭出来。

“你干嘛你干嘛。”

“一想到haru就要死了我悲从中来。”

“……”

“我找不到人养他,他就要被安乐死了。”

“……”

“我真的觉得你们很有缘!”

“……”

二宫不明白自己看上去应该也不像是爱心泛滥的类型,怎么就被爱心泛滥的兽医给盯上了。说来说去还是养狗的事儿,他觉得莫名其妙又不靠谱,一小杯酒见了底,他用眼色示意相叶结账。对方好像看出点希望,兴致昂扬地掏出钱包,结完账好像默认二宫答应了,屁颠屁颠又跟了上来。

“我就觉得你肯定会答应的。”

“为什么啊?我看上去很有爱心?”二宫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问他。

“因为你很关心自己的朋友呢。”

二宫心里一沉,回头给了相叶一个“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明白的吧”的眼神。

“haru不挑食的,你吃什么给他什么就行,狗粮也可以,钱我来出。”

“好好好。我到了你回吧。”

二宫自始至终没说答应没说不答应,一路吊着相叶直到房间门口。相叶好歹知道他们这一行的规矩,跟昨晚一样停在了不远处。这酒店里多得是杀手和清道夫,却统共没几个医生,熟人不多解不了闷,认识二宫这么个新朋友倒是很开心,何况还能帮自己养haru。

相叶亲切地目送二宫回房间,不曾想他开门时里面闪过另一个刚好路过门口的身影,脸庞被相叶看了个完全。看起来有些迷糊,仿佛刚刚睡醒,头发还是乱的,可眼神确切从相叶身上掠过一瞬,就像刀刃切过皮肤。

相叶眯了眯眼睛,随后转身离开了。

原来二宫也不是自己一个人。


5.


回房间,进了门,二宫只见大野朝门口望了一眼,接着自顾自走进卫生间洗漱。也只有和二宫在一起的时候,他能这么放松警惕睡到日上三竿。二宫看见他这幅照常猜不透也不给人猜的样子,想起刚才借酒消愁未遂,莫名烦躁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

大野吐出一口牙膏沫,丛镜子里看他。二宫抱着胳膊靠在门边。

“如果是平常的话……先解决掉对面再完成任务咯。”

二宫肉眼可见地皱起眉头来——他有时候真的很好懂。

“但你不想让我杀他吧。松本润。”

“当然了。”二宫想都没想地接上去,他都慌得要命了,大野瞧见他反应,居然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嘿嘿笑出声。

二宫放下胳膊往前走了一步,一拳头擂在他后背,他手上肉多起缓冲作用,但到头来力气也不小,捶得大野对着洗脸池边咳边笑。

“那就不杀呗。”

大野笑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这么一句,二宫几乎是立刻松了口气。回头想想对松本润大概是挺残忍的一件事——大野决定不杀他,说得跟饶他一命似的。然而实力差距摆在那里,很大程度上也的确是饶他一命,二宫心里默念,加油啊J。

“但我无法信任他。也信任不了樱井翔。更无法当做他不存在。我会继续做该做的事。”

大野漱了口洗了脸,重新撑着洗脸池看镜子里的二宫。他这会儿才像是彻底醒了,前发被打湿了贴在额头上,水珠沿着他的脸颊轮廓往下滴,眼神里属于杀手的冷漠无情又现了形。二宫抬眼跟他对视,知道大野是看自己面子才如此退让。二宫朋友很少,值得珍视的更少,珍视的结果死于非命的也有,今天还好好地打着牌的朋友,隔天就连全尸都不剩。大家都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谁也不会平白拿性命借人情。大野肯做到这份上一方面他自己有底气,另一方面也确实是二宫开口。

大野塌着脸伸手够毛巾,动作有些迟缓,恍惚间又觉得他不设防备。只有在二宫身边,他才会这样不设防备。二宫自觉承担起唯一又沉重的“只有”,意识到大野其实并非不死金身。万一我哪天骗他呢,万一我哪天被重金收买,想让他死呢。他一边后怕一边蹭过去抱大野后背,抱得非常紧,勒得大野埋在毛巾里高声喊疼。


当晚樱井翔找上门来,二宫一开门先越过他肩膀看见后面的松本润,当即差点把门甩回去,肩膀抽了抽还是忍住了。松本看上去很不高兴——当然很不高兴,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二宫一眼。

更要命的是大野听见门响没听见下文,探出头来看。二宫转头看他一眼,大野一只手背在身后,那显然是拿了手枪,眼神也跟刀片一样飞过来。二宫瞪了樱井一眼,后者回他一个无可奈何的耸肩,两位技术人员还算清醒,先侧身让松本进屋,随后关上门。

松本显然没牌桌上那么客气了,大大方方走到大野面前站稳。松本块头比大野大一些,还没说话就有居高临下感,但即便大野外形上不占便宜,任谁也不敢轻易俯视他。大野依然猫着背,凌厉眼神剜过来。

“信息共享?”松本挑了挑眉毛,讲话没了牌桌上的拘谨,一出声还是直截了当不容置疑。

“随你。”大野垂下目光,没过多回应他。

“位置共享?”

“不要。”

“不需要交换思路吧。”

“不。”

“你干你的,我干我的。”

“嗯。”

“好。”

松本深吸了一口气:“多有冒犯了,大野前辈。”

“反倒是你,”大野沉着嗓子,字字落地有声,又重新抬起眼神,带着点揶揄绕到松本的肩膀上,“要好好养伤啊。”

二宫在一旁低头听着,冷不丁被大野震了一下。他不用看大野,也不愿看松本,视线落在樱井身上。他倒是大大方方歪头看松本,目光里有些对松本剑拔弩张的无奈,但显然也有和二宫本人一样的东西——他们都莫名振奋了起来。


各自安生两日之后,大野在一个早上收到消息,说川崎即将从码头出发坐船逃去国外避风头。没过一会儿樱井发来同样的消息,大野划拉着手机嘟囔了一句还挺靠谱嘛,二宫瞥了他一眼,打开电脑开始查资料,一边又纳闷起来,明明是避风头,怎么搞得这杀手全行业都知道,也太过声张了。他越过电脑屏幕看大野,对方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行动前一晚二宫坐在床边收拾东西,大野突然默不作声出现在眼前,默不作声递来一把枪。二宫垂眼看了看伸到鼻尖的枪托,歪了歪头像是没明白这里面的意思——他几乎没有碰过手枪,只有很久以前学过一点开枪技巧。他没接过来,抬头看着大野。大野并没有看他。

“为什么?”

“防身用。”

真是稀奇了。清道夫和杀手之间的关系和规矩,他们全行业都懂,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对清道夫下手。二宫皱了皱眉头,既然不是业内人士,那是让他防谁呢。

他还是接下来了,沉甸甸的感觉让人很不安。

“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也没有,”大野伸回手,之后才终于看向他,同样皱着眉头,眼神飘忽又犹豫,这个细节让二宫更觉得给自己枪这件事别有深意,并且大野其实也不是很乐意,“我不确定……但你还是拿着比较好。”

大野声音还是轻轻的,低低的,有安定人心的作用,但说话的内容却并不能让人乐观,那阵阴风好像又回到脑后。二宫虽然不是没受过伤,但凭着默认规矩总觉得自己好歹性命有保障——相比他来说,大野才是时刻处于危险之中。

他把枪放在一边,伸出手捧着大野的脸拉近过来。总是在万籁俱寂的无人夜晚,他们才能意识到两人之间除了合作伙伴之外的关系,二宫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他嘴唇上很长时间,像是在等什么东西渡过口舌到大野那边。

“要活着。”

大野在他耳边嗯了一声。


6.


码头在城市另一边,他们需要提前去做准备。那里尽是斑驳的集装箱,可以说是非常适合作掩护搞暗杀。大野挑的位置即是这些集装箱天然围出的一处,方式依旧是他擅长的狙击。他们趁清晨提前赶到,车随便停在某个停车位,二宫待在车内连通摄像头,调试设备。等大野在目标地点确认视角,随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大野言简意赅,很快就没了声音。和他搭档需要适应这种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沉默,二宫早就习惯了,甚至有些时候他闲散到嚼着口香糖掏出游戏机。但今天他没有,一方面是因为川崎那边必定加强的保卫和昨天大野有些反常的举动,另一方面他没有忘记川崎不只是大野智的目标——这次行动除了是必须完成的任务,同时也是必须取胜的竞争。他不敢掉以轻心。

但终究在漫长的等待时间里还是无事可做,二宫盯着车里大大小小的屏幕。长久以来这些荧荧发光的屏幕都能让他冷静下来。

其中一块儿连接酒店停车场的监控。清早,在他们预估的时间,川崎的亮红色玛莎拉蒂驶出停车场。二宫熟练输入一些代码,屏幕转向酒店外面错综复杂的道路两边,那些不起眼的监控摄像头上。这些摄像头用于管控行驶车辆的违规情况,和公安系统的数据中心连接。二宫是数据中心的“常客”,经常利用这些摄像头进行远程跟踪。公安系统是众多黑客面前的一道天堑,攻破难度极高,自如调动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这种跟踪行为也几乎成为二宫的绝活,他为此感到颇为骄傲。

他不停切换着摄像画面,一直跟着那辆玛莎拉蒂,直到它进入了另一个酒店的地下车库。二宫以为是中途歇脚,然而等了很久,川崎都没有下车。他感到一丝古怪,迅速黑进酒店内部车库的监控拉近距离,从前车窗确认驾驶座上的确实是川崎本人,并没有跟错或者跟丢,他稍微放下心来,但是更古怪了。

他集中注意盯着车库监控,中途川崎下车一次,但很快又回来,貌似是上了个卫生间。这行为并不像是途中落脚,更像是……更像是在避风头。可明明此时按照情报所说赶往码头逃去国外才是避风头。二宫借机开始梳理着此前感到蹊跷的种种细节。从一开始大野智接活他就在纳闷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老家主选择让一个私生子继承位置,还要搞得这般人尽皆知呢?高调保护着却迟迟不给名分,反而平白激化两个儿子的矛盾。

他想到之前听大野说过,在老家主接回了私生子之后,川崎的两个儿子都好像不约而同地在父亲面前争起了宠似地,在各自地盘积极打点人际疏通关系,甚至也包括同时针对私生子的暗杀行为,与其说是三个继承人争夺位置,不如说更像是……

二宫睁大了眼睛。不如说更像是两方的竞争,而私生子则像他们共同的靶子。一个全副武装、只差高声叫着“快来取我人头!”的靶子。

重要的是靶子外面的武装、是作为“目标”的意义本身、是两个正室的儿子面对威胁的一切努力,靶子本身还重要吗?甚至说……

二宫鬓边淌下一滴冷汗。

川崎本人真的会去国外吗。


刚才推测的全过程,难道大野就没有察觉吗。二宫摸了摸腰间的那把枪,想必是有的。但他没有更可靠的证据,也并不知道此时川崎本人在三十分钟车程的另一个车库里。即便知道码头这边大张旗鼓可能只是演戏,但也别无他法,只能像现在这样埋伏在这里。

天色逐渐亮透,码头远远传来人声。二宫心跳如擂鼓,透过车窗看了一眼大野埋伏的方向,下一秒咬了咬牙,摸了摸大野留给他的那把枪,果断地发动了车,朝着川崎停留的酒店驶去。


二宫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车库门口遇到了樱井翔。那个穿着制服的身影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猜测,但同时也说明他和大野智差点就输了。二宫冲他挑了挑眉毛,其实也并没有感到太过意外。

“他太招摇了。”二宫拿下了耳机,“那辆车,就算换个颜色也好啊。”

樱井翔看到他,露出了一丝略显遗憾的笑容:“大家总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惜他们根本不会判断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安全。”

二宫心里合计一下,反正要整个输赢的是那两个杀手,自己和樱井翔反倒都是更会审时度势的人,这就默认了合作,躲进那辆玛莎拉蒂附近水泥柱后的阴影。

从监控屏幕上看,刚才川崎又去卫生间了,车边留了寥寥几个保镖,这家伙倒是非常缺乏危机意识。但二宫和樱井依旧不敢放松警惕。他们俩在杀人方面的经验不相上下,作为后勤人员都相当匮乏。

他们掏出了枪。

“你的枪怎么没有消音器?”樱井听见他不小心上膛的声响。

二宫扭头瞥了他一眼,发现对方的手枪比自己长一截——这显然是提前就做好的准备,知道这枪绝对会派上用场。

“啊。”

“你没和大野さん说好?”

“你竟然和松本さん说过了?”二宫凭嘴皮子还是能赢一截,“先前只是猜测,没有实际证据,本来只是以防万一在全城的停车场搜索了一下,没想到还真找到了。这地方离港口太远,现在告诉大野他既赶不过来,怕是也不会让我下手,到时候事情就麻烦了,这么看来还是瞒着他比较方便些。”

“你胆子挺大的,要是没遇上我,凭这把没有消音的枪,你想要全身而退可不容易了。”

“你与松本さん早就察觉事情不对了?”

“倒也不算。他隐约察觉到事情有些奇怪,但最终还是决定专心一处,我为了以防万一,又托人多打听了一下。”

“那……难不成你还挺能打的?”

樱井挠了挠刘海儿,露出了心虚的苦笑:“不是,不过我们猜测如果他找了替身在码头那边,如果是这样,应该会为了做足场面将主力都留在码头。他自负又愚蠢,不会想到有人能猜中他的计划,相比于码头,这里会安全很多。”

“杀保镖的时候,你就别开枪了,把子弹留到川崎身上。”

二宫瘪了瘪嘴,斜了他一眼。



不消几分钟,本该登船的川崎一身轻松地在停车场现身,离他的爱车还有几十米,眼前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突然闷声倒下了,他明明没听见响声,偌大的停车场除他以外却瞬间不剩一个活人,川崎愣愣地看地上的尸体,连自己的喘气声都顿时变得怪异。

“胆子真大,就找这么点人跟着?”

川崎反应还挺快,知道赶紧钻进车里自保,谁知还没迈开步子身后突然想起陌生的声音。他定睛一看,二宫一身轻便黑衣,耳机这会儿不发挥作用随便卡在脖子上,看起来就是个不通世事的少年。

“你是谁?!”

“大少爷,”这称呼在一个私生子耳中听起来极为刺耳,实际上也确实是在埋汰他,但川崎显然顾不上为这个不爽,“你可真有自信,完全不担心自己的计划被人发现啊?”

川崎腿都软了,连滚带爬跑到车边,手还没碰上车门,车头后面又跟幽灵似的冒出另一个人影,戴金丝边眼镜,穿一生侍应生模样的制服,颌首盯着他看,嘴角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脸长得斯文,抬腿踩住了他的手:“别费劲了,你的枪在我这里。”

樱井冲他抬了抬那把熟悉的格洛克,扣动扳机射中了自己的肩膀。

川崎无路可走,神色反而镇定了下来,他定定地看着二宫,又回头看站在身后的樱井,脸上反而泛起一丝古怪的笑容。

“我当然知道有人要杀我……”川崎声音变得又高又尖利,肩膀在停车场的阴影里剧烈颤抖起来。二宫看出他情绪不正常,虽然知道此时对方孤身一人已经构不成威胁,但还是捏了捏手里的枪,“所以我才要逃跑啊!”

川崎突然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吼叫,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朝离他较近的樱井冲了过去,后者慌忙后撤,刀刃堪堪擦着刘海儿划过去。二宫在后面下意识扣动扳机,不知道算失手还是走火,子弹射进川崎的膝窝,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匕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空旷的声响。

樱井惊魂未定,皱着眉站在原地,仿佛刚才的枪响还在停车场回荡。

“我根本不是什么私生子……”川崎趴在地上,看上去已经彻底放弃了反抗,知道自己死到临头,悲切又绝望地自言自语起来,“我就是他从孤儿院随便找来的……给两位少爷练手玩儿的……看看他们谁有能耐把我弄死,谁他妈就能当继承人呗,还以为我吃喝玩乐招摇过市,什么都看不出来……”

二宫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判断是临死前胡说八道,还是真有此事。但听上去确实能解释之前所有不合理的蹊跷之处……从酒店那次二宫就想,作为来路不明的继承人,川崎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一些,现在照他所说,其实不过是老家主给两位少爷设置的明晃晃的靶子。

“我只是个棋子而已……”川崎仍旧心灰意冷地说着,甚至带上了哭腔,像被遗弃的流浪狗——他的命运或许还不如曾经受到真心对待的流浪狗,“死活根本无所谓的棋子……”

他呜呜咽咽地说着,看上去已经濒临崩溃,也或许还在试图唤起面前这两人的同情。二宫看着他涕泗横流过于难看,竟然泛起那么一点怜悯。也只有那么一点而已,川崎只是个没有价值的棋子。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棋子毕竟也只是棋子而已。


十一点,大野在阳光下暴晒一上午,额头上的汗从鬓边小溪似地淌下去,在水泥地上聚成一小滩,但他一直没有动弹。被称为“虎狼之忍”,非凡的定力在这些漫长的等待时间里就已经赢过了大部分同行。

川崎现身了。

然而大野看清楚了,那并不是川崎本人。现实应了先前隐约的预料,他心里一沉。

出发前他就一直在琢磨所谓出国避风头的真实性,然而囿于那位私生子底子干净,被接进川崎家之前的背景被全部抹消,所以横空出世之后虽然种种行迹都让人觉得古怪,却也实在摸不到更多证据。大野做杀手很久,但独来独往惯了,一直以来都靠着降低存在感和动作迅速干净取胜,人际网方面却甚为缺失,当然敌不过靠情报营生的樱井。

大野只计划到上次酒店那一步,对那次之后并没有更多打算。他一向自信,并没有保存实力以防二次行动的习惯。甚至直到在码头开始埋伏,他都觉得这次十有八九是要失败的。

但二宫给了他惊喜。

面前的定位追踪显示二宫在半个多小时以前就开车驶离了码头,兴许是昨天自己给他的那把枪让二宫也留了后手,但大野没有料到二宫居然选择独自行动,大概是他也没有万全准备。

况且他不知道樱井和松本那边是怎么计划的,眼前大野只有按计划继续演戏。

他选择在对方登船前瞄准颈部扣下扳机,目标却在脖子见红前那么零点几秒的时间晃了晃倒下了。混乱中他看到了地上的尸体,除了自己在颈动脉留下的那一枪,尸体脑门中央还有另一个弹孔。

切。

大野眯了眯眼睛。

还是输了啊。


7.


樱井拿食指推了推眼镜:“在车库前面见到二宫さん还挺意外的,心想我们居然这么有默契啊连计划都一样,结果他居然是临时起意。”

“哼。”二宫从他语气里听出点炫耀的意思,抬手吃了他一张牌。

“不过nino瞒着我自己行动了啊,好伤心。”大野在椅子里缩着身体,语气颇为委屈。

“因为我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时间就已经快来不及了啊,也不敢保证是我猜的那样,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直接去了。”二宫没看他,自顾自解释,紧接着又想起了什么,转头盯着大野,“不过……你竟然在我车里放GPS?”

“追你的时候放了好几个呢。”大野伸手摸了摸鼻子,一句话回得二宫哑口无言。

“……我还以为都被我清出去了。”

此前一直没说话的松本润看笑话似地看二宫红耳朵,解围似地转移了话题:“话说看不出来,你们俩还会干出来从尸体上切下手脚这样血淋淋的事。”

“给相叶打电话请教了一下。”樱井伸手摸牌。

二宫回忆了一下这个耳熟的名字,接着想起还有个要帮他养狗的承诺,暗道完蛋。

“你们交差还顺利吗?”

“还行吧……”大野嘟嘟囔囔地开口敷衍,他只顾得上看牌。

“就照我们之前说的那一套,”松本有气无力地调整牌列顺序,“不过没想到老爷子会叫上两兄弟当面对质,听说两边还挺有默契,都说是对方干的。”

但这也只是说辞,不影响他们领赏金。停车场被二宫和樱井处理得干干净净,明面上看私生子仿佛是凭空消失在太平洋上。然而被他们四人组各自带了尸体的手脚回去交差,二位雇主都以为是自己这边杀手更靠谱,皆大欢喜。

“说到底……”松本饶有兴趣地看看二宫,又看看樱井,“人到底是你们俩谁杀的?”

“我胡了。”樱井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喜气洋洋地抬手把牌掀了。

“分手吧樱井翔。”

二宫没管他们,扭头看大野。大野好像并不好奇这个问题,反正不是他杀的,别的什么事和他都没有关系,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总能让二宫觉得一阵轻松自如。仅仅为这轻松自如,二宫胸中也突然间就充盈爱意。更何况……

大野冷不丁挪动他牌桌上的手,明目张胆地握了过来。二宫下意识抽动一下,但最终还是给他握住了。他眼神垂下看手,看完了又莫名不敢再看回大野脸上去,只听见对方依旧糯糯地开口说话。

“没想到你还挺有杀手天赋的。”

二宫听他这么说,却完全不觉得是在被夸,只听对方下一秒果然笑嘻嘻地说:“下次你说不定能直接替我动手了。”

“不要。”二宫揣回一腔爱意,冷漠地抽出自己的手,“说多少遍了大野智,加班要加钱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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