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gile
1.
下午四点多，大野智算着时间赶在下班高峰期之前结束一周一次的采购，抱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纸袋回到家门口。钥匙在兜里不太好拿，他刚张开嘴“ni”字还没冲出牙缝，又马上意识到什么一样停了下来。
大野智掂量了分别放着食物和日用品的两个袋子，有些抱歉地沿墙根放下后者，伸手拿钥匙开了门。
二宫正好走到玄关，皱眉问他怎么不敲门？明知道家里有人。
“独居的人敲门很奇怪吧。”
大野智弯腰抱起墙边那袋子洗衣液沐浴露，侧身进去。
“今天都做什么了？”
他回头问，也明知道不会得到什么新颖的回答，吸吸鼻子闻到了外卖披萨的味道。二宫正关上门，外面的阳光从他额头、眼角、肩膀褪下，像被某种沉默而坚韧的力量一寸一寸赶出去。对方驼着背垂下眼睛，单薄的身体在暗处蜷缩起来。
大野智把二宫和也捡回家是这年六月的事情。海风带着腥味，前发稍不留神又留长了，害他不停拨弄。
还好得到不小收获，黄昏达岸时候心情很好，哼着歌把放鱼的箱子搬下船，正在那时候，二宫从船舱偷偷露出脑袋，明明动作小心翼翼，眼神却坦坦荡荡四处游窜，好像看到意外风景的游客。
大野整整一天都待在船上却没见过这张脸，心想莫非是一直在船舱睡觉的船员或者渔民，可衣服又不像是为出海。捉到对方眼神从自己身上飘走的一瞬，瞪着眼睛问他你是船长的朋友吗？
时间仿佛在二宫脸上停了半秒，之后他的表情仿佛是看到火山爆发或是雪山崩塌，千变万化相当精彩，“像森林深处受惊的精灵”，开口更是不得了，他反过来问大野——
“你居然看得见我？”
二宫是个幽灵、怪物、或者之类的什么东西（自称恶魔），在人类社会游荡好久，没人能看见他——只有大野是个意外。在那个岸边好像是被大野捡上了岸，从此就跟着他不离开了。
“噢对了，我写完了，这周的连载。”
“喔——难得哦，还有两三天才截稿吧。”
“早上突然有灵感，就一口气写完了。”二宫从他带回来的袋子里翻出一盒酸奶，“晚上吃什么，今天有心情做饭。”
早上。
大野心里划了个重点，抬了抬眼皮又耷拉下来。他知道二宫熬夜甚至通宵都很常见，反正对方做什么事情都轻手轻脚的，轻到让大野觉得其实别人看不看得见他都没什么分别。晚上他无非是打游戏看网页，也碍不着他睡觉。
游戏也是他的稿费买的，大野插不上话——二宫正在用大野的名义给大野供职的杂志社写连载小说。
“吃什么都行。小宽怎么样了？”
“谁？”
二宫脚步停在他房间门口（之前被大野当做储藏室），没回头问他。
“小宽啊！上一章写到他去救由衣跑上了天台……”
“哦小宽啊，他死了。”
大野预料到了。上一章连载里，二宫写道：“小宽跑上楼梯时带着无可反驳的使命感，他知道眼前的不幸，但是身体里好像分裂出另一个自己，领着他朝明晃晃的不幸踏出一步、又踏出一步，停不下来。于是他跑了起来。”
二宫没再解释，背对他挥了挥手，关上了卧室门。大野视野中出现了短暂的时间停滞，二宫的背影得到数秒的停留，颜色淡去，填充质感变得愈渐虚无，剩下单薄线条，最后才无影无踪。二宫是慢慢消失在空气里的。
大野恍惚想象昨晚他单独呆在那间高处才有一扇小窗户、监狱一样的小储藏间里，不开灯，仅靠电脑屏幕照亮他脸庞和瞳孔。然后他不紧不慢敲着键盘，上帝一样地赋予笔下人物死亡。
2.
第二天大野碰巧也去交稿，顺便把二宫的带了过去。
把自己的插画和二宫的文稿一起交过去的时候，编辑樱井一脸惊喜：“效率好高！晚上请你吃饭。”
他边说边快速翻了一遍：“哇这可真是……我马上看！辛苦了大野老师！以及深川老师？”樱井抬眼带着调笑看他。大野智挥挥手心不在焉地敷衍过去，秘密在不好意思的眼神里一带而过了。
樱井和大野是大学同学，同社团认识，职场又重逢。樱井翔是高材生、聪明人，擅长拿捏分寸，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也不会自以为是地瞎猜，让大野智感觉很安心。
“你真的不愿意让我见见……深川？”
是常来的居酒屋，他们面对木质吧台喝啤酒，樱井翔放下半串鸡肉。
大野不理他，继续端着啤酒杯小口咽。许久才慢慢悠悠回他：
“跟你说了深川就是我啊。”
“……那样的文字，一看就不是你写出来的。”
樱井翔抬眼看厨师，又看一眼大野侧脸，把剩下半根嚼了。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
“……会有机会的。”大野躲在杯子后面小声说，眼前闪过二宫和也的背影。
“什么？你说什么？”
“没什么。”
几个高中生说笑着从门口走进来，绕过他们背后进了隔间。店里空间小而拥挤，大野得直起背让他们依次过去。
“……大野君啊。”
“嗯？”大野智一边收回视线一边开口回应。
“我知道深川不是你，不说文字本身，一边写作一边画插画，这工作量也不是你现在的工作时长里能够完成的，”他说着，微微摇头阻止大野开口再次否认，“但是你既然坚持说是，我就当做是。”
大野动了动下嘴唇，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可有时候事情不会像你想得这么简单……会发生一些问题……甚至会变得很麻烦……”樱井翔好像是耐心地、缓慢地引导他，“我可以相信你吗？”
大野智犹豫了一下，心脏揪起的皱褶慢慢松开了。樱井翔再聪明，也预料不到深川是一个他根本无法看到的人，这秘密即便他无意泄露，也是毫无破绽的。最后他带着十足底气直直看向樱井翔的眼睛，他打算撒谎了，诚实如他极少撒谎，更不用说在这样对方其实已经看穿了的情况下撒谎。
但二宫反正不会背叛他、不会露陷。他说的话除自己没人能听见，他的样子除自己外没人能看见。二宫没有身份、没有形态、没有发言权。二宫只有他，自然要同他一起担责。
“可以的翔君，你可以相信我。深川……就是我。”
3.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把这种东西发表出去。”
二宫现在很烦躁。大野智敏锐地关掉电视声音，竖起耳朵等着听二宫接下来的发言。
果然他把笔记本电脑啪地一合，在沙发角落伸展身体。
“诶你说，”二宫把头靠在沙发背上看天花板，“人类高中生的日常什么样啊。我已经把能想到的都写完了。”
大概是为了写连载找灵感。二宫和也正在写的是校园背景超能力者之间的故事，每次的连载都只讲一个独立的故事，情节简单设定也不复杂，像童话一样。但上一章刚开头的故事稍微不太一样，看来是尾声前的高潮部分了。一名叫小宽的少年正试图保护他喜欢的少女……哦对，小宽已经死了。大野智不作声在脑中帮他检索——他所拥有的可供查阅的资料也仅仅是自己高中时候的回忆。
“上课、发呆、修学旅行枕头大战。跑不到尽头的长跑练习、社团活动的时候争吵不休。发推特，拍自拍，写情书。”
“……和我看到的也差不多啊。”
“开学典礼翔君发言，毕业典礼翔君发言。”
“……你干什么去了。”
“诶？”
大野智转头看他，发现二宫姿势变成侧躺，用一边手臂支起脑袋饶有兴趣地看自己。
“我说你啊，大——野——智。大野智的高中是什么样的。你刚刚说的那些根本没有代入感。”
“我啊……”
上课时睡觉，课间睡觉，跑步时偷懒，不起眼地混在这庞大混杂的人群里荒废时间。只有……只有画画的时候。
只有画画。
大野智有点心虚，也并不甘心承认自己的高中生活仔细一想其实没原本印象中那么跌宕起伏。
“我的也差不多就这个样子。”
“说谎。”
二宫毫不犹豫地回击他。
大野智屏息等他继续说，二宫却没了下文。他好像从刚才的对话里得到什么灵感，重新坐起身体打开电脑敲起键盘。
但大野智惦记着那句“说谎”不肯善罢甘休。他从沙发这头蹭过去，初中生打闹一样地推二宫肩膀。
“我哪里说谎了啊。”
二宫正写到兴头，嘟囔着什么把身体往角落里蜷了蜷。大野闹了两下无果，只好停下了。
二宫其实在人类世界游荡很长时间了。大野智看着他的侧脸发呆，回想他告诉过自己的一些事——所谓的恶魔其实并没有听起来的这么玄乎，除了不能被人类看见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好像和人类存在于平行世界。恶魔数量很少，不常碰到同类；恶魔擅长观察人类，用人类消遣时间的方式消遣时间。
与人类有关的事情上，二宫的常识储备并不比大野智少，甚至作为旁观者的眼光要更全面一些。如果有“人类世界生存能力证书”这种东西的话，二宫的级别一定比他要高。
“啊啊麻烦死了，”二宫第二次动作粗暴地盖上电脑，“所以你为什么要我把这种东西写下来？我说了我只要讲给你听就行了。”
大野智又吓了一跳——二宫对待价值一万日元以上的东西一般都比较珍惜的。
“为什么……其实我最开始也只是提议啊？并没有逼着你写吧。”
“难以置信！你竟然要推卸责任吗？人类都这么不负责吗？”二宫开始耍赖了，一副对人类丧失信任的样子对大野翻了个白眼。
大野哑口无言。他对二宫伶牙俐齿这方面完全没有办法，半天决定提醒他的初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你想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二宫沉默了。大野也跟着想起第一次见到二宫的时候，对方黏着自己不放非要跟他回去。当中缘由大野可以理解，孤单地注视着人类社会游荡许久，终于碰到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就好像紧闭着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硬挤也要挤进来。况且……
“你说，你只要我满足你一个愿望：我希望你听我讲一个故事。”
二宫不动声色红了耳朵尖。大野气定神闲看着他——“我希望”、“我请求”、“我想让你……”，那是二宫唯一一次说这样的话。
“所以我知道……”大野智慢慢说，引导一样地，“我知道你有话要说。有很多很多话，非说出来不可。”
4.
恶魔其实可以变成人类——这也是二宫告诉大野的——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要爱上一个人类。
大野智听到这条“恶魔知识小科普”的时候掩着嘴吃吃笑起来，令二宫十分不满。但他也能理解，这条件听起来像什么迪士尼动画片，美人鱼要得到王子的爱，野兽要变回王子什么的。
“呜哇好肉麻。这不是挺容易的？”
“是吗？”二宫一脸不可置信，“我从来没有见过恶魔成功变成人类的。大概是标准比较高吧。”
“标准啊……”大野沉思起来。
“不说这个，”二宫打断他，指了指电脑屏幕，“你觉得由衣的出现很难理解吗？”
“诶？”话题转变得太快，大野惊讶于二宫第一次和他讨论连载方面的事，愣了一会儿才思考他的问题，“没有什么难不难理解的……虽然很意外，但仔细想想也能从前面的部分找到线索。”
二宫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由衣是他上次连载中出现的女性角色，刚刚死掉的那个小宽的暗恋对象。跟前文明快积极的风格不同，由衣有些过于阴沉和冷淡、十分不合群、很不讨人喜欢。
大野还是好奇二宫为什么会突然跟他说起这个，探头看他电脑屏幕。
“诶？”
竟然是出版社官方论坛页面。出版社为了促进作者和读者的交流特地开辟的一小块儿地方，每位作者都有自己的分栏。下方标注着“深川”、用灰色色块代替照片的小格子也在角落里。
“你竟然会看这个啊。”
大野以插画家的身份供稿多年，也很少看这个论坛。
“正常人都会看的吧？”二宫看怪物一样地看他，伸手指了指深川那两个字，“我一开始还以为你直接用你的名字发表的。”
“啊对不起我擅自就……”
二宫显然没有介意。他正逐个打开和《Fragile》相关的讨论帖快速浏览。
“好像大家对由衣意见很大啊……”
“什么？”大野又把头往前探了探几近挡住二宫视线，二宫啧一声推了推他刚剃平整的鬓角。
“怎么会、没想到、好讨厌的角色啊、太ky了吧……类似这样的。嘛，只是这些的话，我不会改变走向的。”
大野预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反而为二宫曾经有过改变走向的想法而意外。
“说实话人类的很多想法我并不能理解。”
大野等着他往下说。
“群体生活、集体荣誉、道德，好多自我约束的东西。再比如，游戏积分排名、表彰大会，总有人要站在最光亮的地方；要互相磨合才能维持相爱，要舍弃自己的东西、接受别人的东西；要摔倒才能继续跑；压力、迷茫、痛苦……但好像都是很幸福、能够变得幸福的事情。我仅仅是注视着，就好像也变得幸福了。”
他说的明明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大野智为这份正常几乎热泪盈眶了。
“那么……你想变成弱小又幸福的人类吗？”
5.
“你想不想见见樱井君？”
二宫难得早起做了早饭，看来昨晚没熬夜。
“那是谁？”二宫夹起一块胡萝卜放在盘边。
自己不吃干嘛要放啊。大野智心里这么想着，面不改色拿自己筷子夹过来吃了。
“樱井翔啊？你忘记了。樱井编辑。”
“噢噢，”二宫吸了吸鼻子，盯着大野智的筷子尖，“见他做什么？”
“正好今天去面谈接下来的故事进展什么的……你去的话，我也不用回来再转达了。樱井君是个好人哦，帮过我很多忙。”
二宫并没有考虑太久，很快点头答应了。
一路上大野智领着二宫走，并没有对话——毕竟在其他人看起来就是大野智自言自语。二宫游刃有余地乖乖跟着，进了编辑部七拐八拐也不好奇不慌忙，好像在这里任职很多年的老职员——他甚至敢在樱井翔背后袭击大野智屁股。
“哎！”
“怎么了？”樱井翔听见大野莫名惊呼，回头看他。
“没什么！”大野被他从头到脚打量，直着身体大气不敢出，自然也不敢瞪旁边捂着肚子放肆大笑的二宫。
樱井只当是朋友不拘一格的艺术细胞作祟，没再在意，进了编辑部的隔间拉出凳子坐下。大野坐在他对面，二宫看看周围没发现位置合适的空椅子，只好背着手在一旁站着了。
“这次收到的原稿，是新章节也是最后章节的开端。大体上还是和以前一样很诱人，也很特别——深川老师的思维方式一向都很特别，”大野智知道樱井说的是深川，并不是他，“有一个问题比较在意……小宽非死不可吗？”
“怎么说？”
“小宽这个人，很典型的高中校园人气偶像了吧，天真乐观的大男孩，对自己拥有的超能力还处于探索阶段。和之前章节的主人公们基调一致。如果延续下去、延续到最后、故事本身再稍作复杂处理的话，感觉会是很圆满的结局。”
大野听见二宫在一旁嗤笑一声。他忍住了没转头看他。
“而相反的，他一直单恋由衣……这样的一个女孩儿，她并不是超能力者……完全相反。她甚至对死亡本身沉迷和向往。小宽为什么会……”
二宫愈加不耐烦地抱起胳膊又放下，转过身去不想再看樱井翔的脸。行走在大街上和人类擦肩而过，却不被任何人看到的封闭感和焦躁感又重新在体内翻腾起来。什么嘛，根本就不懂……
“可是由衣才是这一章的主人公啊。”
……诶？说话的是大野智。二宫震惊地转过头看他，大野却好像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似的，带着理所当然的坚定继续解释并非出自他手的作品。
“因为有由衣存在，才有了小宽这样的角色。而且，超能力者们在前面一个一个勇敢无畏拯救世界，相比之下没有超能力的普通人类才是易碎的吧。人类的魅力就在于易碎啊。”
好像胡编乱造一样的回答，竟然把一直不明所以的书名也串进去了。樱井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本来他也一直觉得在故事进展方面自己的发言权应当有限，这次只是太好奇了。
“……好吧。听起来蛮吸引人的。”
他耸耸肩，承认被大野说服了。
“而且……”没想到大野沉思了数秒又开了口，“由衣会变的……对她来说，有些人是为了拯救和理解才出现的。”
他所说出口的，与二宫想说却不打算说的想法不差分毫。啊……原来人类世界会有这么奇妙、像榫卯相接一样精确又温柔的事情发生吗。二宫喉结滚动两下，突然流下两行泪来。哭泣是从未有过的。大野曾经看电影哭得稀里哗啦，一边擤鼻涕一边瞪眼让自己别笑，说着人类不哭就不是人类了这样的鬼话。
……呜哇。难不成大野智也是来拯救和理解我的吗。
6.
两个月后，《Fragile》连载结束，同时单行本开始宣传。二宫是从网上知道的这个消息，对自己作为作者却被蒙在鼓里这件事颇为不满，当即要找大野兴师问罪。
可惜大野一大早就出门了，这情况几乎是没有过的，二宫有火没地方发，注意力只能转移到游戏上。结果坐在地上一直玩儿到窗外夜色降临，才听见大野智迟缓的开门声音。
他耳朵灵，立刻站起身来冲到门口。
“要出书为什么瞒着我啊。”
大野反应了一下，有些迟钝地弯着眼睛笑了。
“你知道了啊。恭喜啊深川老师。”
二宫先翘了嘴角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生气而是在开心，但他当然是不会坦诚表达开心的。
“恭喜什么啊……你今天去哪里了？”
大野不回答他，只是笑个不停。二宫知道他笑的已经不是刚才说的这件事了，没问，只是看着大野的样子心里软了一软，少有地、温柔而富有耐心地等着他笑完。
“我去拿了这个。”他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递过来。
东西没有任何包装，动作也没有过渡。二宫一下子就看到了外面显眼明亮的英文单词。Fragile。易碎的。他起名之前查了很久才看到的，让自己眼前一亮的那个词。他屏住呼吸接过来。
“只是样刊而已。你翻翻看？”
大野智有时候很像小孩子，坦然诚实表达期待，控制不住的东西就直接放在脸上。二宫翻开纸页，确认是自己一字一句写下的故事、的的确确是那些字句印在了上面。中间还有大野智的插画……几乎每一章的章节末尾，他都为自己配上了插画。突然间身为恶魔从未有过的感动涌上来，浩浩荡荡没有章法地冲撞上来，连同之前看到各种评价、听大野智转达编辑建议的时候不明不白的感动一起冲撞上来。他没有应对这些东西的经验，只觉得身处其中被撞得七零八落。
“擅自配了插图当做惊喜，你看看合适不合适。不合适的话可以撤掉或者替换，反正只是样刊，我们还可以讨论和修改。
“你想要参与进来吗？”
这是由你讲述、放在你手上的故事。是属于你的故事。这样广阔而充满可能性的世界，你想要脱离旁观者的身份真正参与进来吗？
二宫用力捏着那本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精装书书脊，捏到指节发白，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有痛觉的——恶魔生理上不需要吃饭睡觉（他之所以坚持吃饭睡觉是为了“体验人类生活”），没有生老病死，但确实同人类一样拥有痛觉。旁观是很轻松的一件事，如果变成人类，就不只是身体遭受伤害的时候会痛了。大野智告诉他，人类相遇离别会痛，胜利败北会痛，爱会痛，恨会痛，会痛就会哭，人类世界到处都是泪水。
这样五彩斑斓、又伤痕累累的人类世界。你想要参与进来吗？
“……想。”
“那你就得爱上一个人了。不然翔君他们听不到你说话呀。”
大野智笑得不再像平时互相闹的时候那样服输一样的暖洋洋的、温温软软的了，他目光里带着寒风，带着来自人类世界、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寒风。不由分说、来势汹汹。
“那你只能爱上我了。”
二宫出神地望着他预言一样地说出这句话，有些委屈地想为什么是大野智呢，千千万万数不尽的人类，为什么偏偏是个连自己高中时代的回忆都答不上来的人呢，为什么偏偏是个只知道画画、为钓鱼去坐二十五个小时的船、不惜把自己晒得焦黑的人呢，为什么偏偏是他啊。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大野智的时候，那是他因为好奇第一次走上船这种交通工具，结果刚出发没几分钟就后悔了。忍受生理不适终于到岸，他昏昏沉沉地从船舱里走出来发现已经黄昏，眼神和脚步都虚浮恍惚，做梦一样地。大野智正衬着零星发光的糖浆色天空和海面朝自己转过头来。在那转头间隙，密密麻麻的、全新的东西纷至沓来。
他自此在人类世界学会第一课：许多事一旦被人确信、被人期待、被人描述，这件事就已经成真了。
——END
番外·看着我
1.
“翔酱，”大野智撒娇似地叫樱井翔名字，露出一个无辜又莫名讨好的笑容，笑得樱井翔背后冒冷汗，“这就是深川。本名二宫和也。”
“诶！”冷汗瞬间都消失，樱井瞪大了眼睛。他还来不及想为什么大野智突然想通了把本尊介绍给自己，注意力完全就先被面前跟大野一样驼着背笑嘻嘻的深川老师吸引了过去。
他自然不知道这其实并不是和二宫的第一次见面，上次二宫甚至在他身后袭击大野屁股——然而上次二宫还不算是个人，也不能怪樱井。
樱井翔一向礼仪周到，慌忙在裤子侧面擦擦手汗，握住二宫的手。
“一直以来，辛苦您了！”
二宫费了很大劲才憋着没笑出来，趁樱井鞠躬的时候偷偷瞥了一眼大野，对方也在捂着嘴偷笑。他装模作样对着樱井鞠了一躬。
“那么……”樱井还略显几分拘谨，看向二宫超不过两秒就要瞟一眼大野智，“这次来是……？”
“啊！”明明是问二宫的，二宫竟然也扭头看大野，接着大野像是被电了一样回过了神，“他想问问单行本的事。”
大野简直就是二宫的代言人……其实就是吧。樱井满腔疑问在唇齿间转了几圈，硬是全给咽回去了。他很少为几个必要的问题踌躇这么久，只是面前这两个人……这两个人，谜一样的。
“也不是，单行本你们随便搞吧，”二宫终于出声了，樱井的心脏先是揪了一下，继而看见二宫看向自己的眼神坦诚而非轻率，好像并不是全然不在意，而是真的抱着信任交给了出版社，“只是想说这个故事并没有结束噢！连载还可以继续吧。”
樱井喜出望外：“当然了！当然可以！单行本还可以出第二卷第三卷……《Fragile》很出色，一定会吸引越来越多的读者。”
“那就好，”二宫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松了松肩膀，对着樱井笑了——这次是真的感谢和宽慰的微笑，“有空一起吃晚饭吗？”
通常是两人来的居酒屋，现在又加了一个人，依旧是平行坐在柜台前。厨师一言不发捏寿司，他们也一言不发。三个人的情况还至今没有过，何况第三个人保持神秘面目已久，樱井还是有些端着姿态，斟酌许久才跟二宫搭话。
侧头看向二宫的时候，中间的大野像是做了很久的准备一样十分敏捷地向后仰过一个角度，以便樱井的视线不受阻碍。樱井斜了他一眼，但却是受到鼓舞，不得不开口了：
“深川老师……”
“叫二宫好了，”二宫没看他，抬手喝了口啤酒，“叫深川我总反应不过来是在叫我。”
“好，那二宫老师……”
“不要叫老师啦，”二宫终于转头看他了，笑得很克制很羞赧，露出两颗门牙上半部分，“叫二宫。”
“二宫……君，”樱井莫名放松下来，原来深川也会害羞也会笑，“是为什么开始写作的？”
大野没憋住笑了，二宫和樱井同时朝他瞪过去，吓得他往回缩了缩。大野缩着脖子看那两个明显红了耳朵的聪明人继续装模作样地对话。
“也没为什么吧……”二宫音量很小地回答，低头清了清嗓子，“心里有故事，就说出来了而已。”
这倒是作者中很常见的理由。樱井没得到什么有新意的回答，琢磨也琢磨不出什么味道来，只好作罢。
只是大野和二宫之间绝对有什么秘密。樱井看大野笑得比刚才更灿烂，二宫一个劲撞他肩膀，好奇心实在无法平复，但又不好再问了。
安静了一会儿，樱井又看二宫小口咀嚼鸡肉的侧脸，对方再没看过来。他本以为眼前一定是什么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连来人间走一遭好像都不稀罕。他好像不会被什么东西惊动，也不会发生什么出乎他意料的事情……他是这世界上的人吗？
大野伸胳膊去够半碟厚蛋烧，险些把啤酒杯碰倒。二宫像是从座位上弹起来一样做出反应，眼疾手快扶稳了。大野还不知道自己差点惹祸，稀里糊涂被二宫打了胳膊，也不问为什么，就冲二宫傻笑讨好。二宫悻悻缩回手，继续吃鸡肉。
樱井看着他笑了……是这世界上的人。二宫确实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2.
“樱井桑？”
一直坐到快打烊，突然听到背后有熟人叫樱井的名字。樱井只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慌忙咽了嘴里的肉。
轮廓分明的脸庞无关，普通上班族的打扮，发胶松了，侧面的头发往外翘着本人却浑然不知。是松本润。
“啊啊润君，”樱井翔突然想起什么大事，把松本润拉到身前，“给你介绍一下。”
“稍等稍等。”
松本润眼神从大野和二宫身上略显好奇地飘过去，转身对一同来的几位朋友交代几句，挥手告别。
“赶巧了。这位是《Fragile》的作者深川，这位是插画作者大野智。”樱井重新把他拽过来，“这位是《Fragile》的装帧和印刷部分的负责人，松本润。”
松本润张了张嘴，朝二宫和大野伸出手。
二宫扭头看着大野反应迟钝地伸手回握，这才猛然想起来自己也是对方打招呼的对象。松本润安安静静等他的手，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直直看过来。二宫不自觉挺了挺背，觉得这是双值得珍重的眼睛。他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递过去，松本润还是直视着他，用双手握紧了。
厨师生怕他们吃第二轮，示意要关门，看天色也晚了，四人只好电车上在同行一小段路。
“有个问题……本来要先问樱井桑的，既然这么幸运见到了本人，那就确认一下好了，” 电车上坐前后排，松本努力转过身体靠近正后方的二宫，二宫往前倾了倾身，“标题，可以大写吗？”
“什么？”
“就是Fragile这个单词，可以全部大写吗？”
二宫愣了愣，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可以……吧……”
“我觉得全部大写的话更和谐一些，”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了什么东西，二宫探头看了看，他竟然随身带着《Fragile》的样书，“因为几个色块分割比较方正，图形上半部分也是平的……”
他边说边比划给二宫看，后者试图认真听，但发现全部都是自己觉得怎样都可以的事情。
“可以。”他盯着松本的眼睫毛，说得有些过于果断了，很难让人不觉得敷衍，松本又一次艰难转过头确认，视线又不偏不倚撞过来，二宫别开眼神，“我觉得可以，交给你决定吧。”
“好的。”
松本十分顺从且干脆地收起书。抬头看路边知道快要到站，站起了身。
“我一定会让这本书以最好的样子面世的。”
下车之前松本终于笑了。他笑起来非常有感染力，是十分坦荡的，发自内心的孩子般的笑。接着下了车，冲他们挥手，渐渐变远。二宫看见他笑，才总算把悬了很久的心慢慢地放了下去。
“你笑什么啊。”
大野问他他才知道自己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头看窗外，从玻璃窗上的倒影看见大野朝自己这边探头，冲着窗户做鬼脸。
……什么啊。二宫莫名觉得无路可逃，耳朵尖又热又胀。
“我觉得我以前见过他……”
跟樱井告别，下了电车顿时被寒意包围，二宫缩了缩脖子小声说。
“啊？谁？”大野边搓手边靠了过来。
“松本润……”
“噢……”二宫转头看大爷侧脸，没有目的的对话开端，算不上询问的询问，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回应。
或许是到处游荡的时候……也或许是在哪里停留的时候。二宫突然想自己漫无目的地走了那么久，恐怕整个东京的人都见过一遍了。松本身上无疑是有让人能留下印象的东西。
“我挺喜欢他的。”大野慢慢悠悠地说。二宫把头正了回去，低头看被路灯堪堪照亮的水泥道路。
“……我也挺喜欢他的。”
步行时间并不长，进公寓楼的时候大野在后面小心关上弹簧门，转身时听到二宫说：
“要想新的故事了……”
“什么？”
“第二卷啊，不是说了有第二卷吗。”
“喔……”
“可是已经没故事可写了呀，要想新的故事了。”
二宫吸了吸鼻子背对他向前走，长长的走廊上分布着几盏灯，暖黄色，不算太亮，二宫的背影在灯光中看上去有些寂寞，但确实有影子落下，他是真的实实在在走在这世界上了。大野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要开始新的，作为人类的故事了。
3.
“深川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樱井翔叫深川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怎么？没有吧。”大野智耷拉着眼皮潦草回忆了一下，侧身躲过一位形色匆忙的编辑。
“欸……”樱井歪头沉思，“觉得他写的故事有些不一样了。”
“嗯？”大野露出好奇的神色，挑着嘴角笑，看上去好像突然有了精神。
“你看啊……”樱井转身进了他们通常进行商讨的隔间，坐下之后迫不及待地翻开稿纸，接着转了一百八十度向对面的大野推过去，“就是第二卷的头一个故事。”
“啊啊，”大野智拉开凳子坐下，又把稿纸转回去，“我已经看过了，你直接说吧。”
樱井没再客套，任稿纸就这么放在桌上。
“他竟然……用了第一人称……”
大野智眨了眨眼。他并没有意识到问题在哪里。
“第一卷的时候一直都是第三人称的，”樱井翔皱了皱眉头，有些急了，“可以说深川的文字以前最大的魅力就在这里。他很冷静。总的来说《Fragile》里的故事都是青春洋溢的风格，情节很完整，很有灵气。但是除了最后一章，深川会绕过很多过于细节化的情绪，从而保持故事流畅。他的控制力很强，控制欲也很强。”
大野用手撑住下巴。
“他一直很冷静、置身事外，不会让故事有太多共情点，因为靠情节本身就足够吸引人了。但从由衣的故事开始，我意识到他有更大的野心。”
不是野心。大野心想。说不定这才是二宫倾诉的开始。
“所以新连载的第一个故事，除了第一人称以外，主观情感的描写，细节描写都变多了。我有些担心他要放弃以前的风格。我说不准这个方向是好还是不好，我需要知道他的想法。”
显然樱井还是把大野当做二宫的代言人了，连见一面都要事先传达。大野这才反应过来这次本来就该二宫自己来的。
“好。我觉得明天他就能来。”
“我去见了翔君！答应翔君你明天去见他。”一进门大野智就赶紧开口说，生怕自己忘了。
“什么……？”二宫刚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面包往卧室走。
“我说我答应了翔君你明天去见他。你明天应该没安排吧？”
“那倒没有……我不要。”二宫斩钉截铁。
“诶为什么啊，他要问你连载的事。”大野把樱井几个小时前说过的话转述一遍。
“……不要。”
“……你不是都已经见过他了吗？人很好吧。”
“挺好的……不要。”
大野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皱了一会儿眉头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是害怕见翔君吗？”
“不是……！”二宫的脸都憋红了。
……可是正中红心。他确实是害怕见樱井翔。不如说他不想见除了大野智之外的所有人。上次是处于礼貌打个招呼，这次要见樱井翔的话，就意味着要坐下认真讨论自己写下的故事情节……太要命了。
“我突然想到明天约好跟人在线上打游戏（撒谎）！出门的话，还有挑选衣服，要花时间认真洗漱，出门碰到你的邻居，还有被问我跟你什么关系，还要……”
大野智听完他莫名其妙的一堆理由，却完全没有抓到重点。他还是平时那样没反应过来似的愣了两秒钟，竟然抬手遮着嘴笑了，边笑边睁大了眼看二宫。
“竟然是因为这种事情吗？”
当然……不是。二宫竟然被他问住了，好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急速瘪了下去。没来由的愤怒又没来由地溜走了，大野智无辜而坦然（他确实很无辜），反倒把他搞得像个无理取闹的恶人（也确实是在无理取闹了）。
二宫知道樱井为什么要见他，交稿之前就预料到了。
樱井是个好编辑。二宫捏着拳头想，他很聪明，而且是很实用的聪明，与善良同在的聪明。这其实很难得。樱井懂得分析作者文字风格，能想到如何保留、并最大程度地利用每种风格去吸引读者。之前的深川，冷静、置身事外、故事也很安全，是悬在玻璃球里的故事。可是樱井绝不会想到之前的深川也确实不是人类，可以冷静、可以置身事外并不是因为技巧高超，而是的的确确就是如此。
二宫在卧室门前停下了。可是他现在成为了和樱井没有分别的普通人类。我还能冷静、还能置身事外吗？二宫从走廊尽头向大野投去视线，对方正在挠后脑勺，还是那副呆愣的样子。
我还安全吗？
4.
第二天走进编辑部的时候大野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是相叶啊！”大野伸手拍了拍熟人的肩膀。
“啊！”被叫做相叶的人像是受了很大惊吓一样猛地回过身，看到是大野又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来这里了？”大野使坏，把相叶西装外套里面的领带拽出来。
“来找主编商量一下书店追加的赠品……”相叶低头又把领带塞回去。
“哦对了！”继樱井、松本之后，大野第三次向别人介绍二宫，“这个是深川，就是《Fragile》的作者。”
“噢！”相叶张大了嘴巴，猛地握住二宫的手，把后者吓了一跳，“噢噢噢噢噢噢噢！我超喜欢《Fragile》的！大饭！！”
二宫有点不好意思，差点把手抽回来。他红着耳朵笑了笑。
“这是销售部的相叶雅纪，人很好哦，跟我关系很铁的。《Fragile》他也有负责，很靠谱哦！。”
大野边说边又拍了拍相叶的肩膀。相叶被夸了一通也不好意思了，明显变得有些束手束脚。
莫名其妙的骄傲语气……二宫看了大野智一眼，对相叶说了多多关照。看得出来相叶是真的很喜欢这本书，二宫这句明明是客套话，他却看上去大受鼓舞，又握着二宫的手晃了晃。
和大野相叶暂别，二宫走进编辑部隔间，樱井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这是他第三次来。隔间是专门给作者和编辑进行商讨的地方，所有人都可以用，角落里放着一些杂物，二宫看了一眼，好像有和《Fragile》封面同系列的文件夹。
大概是给书店准备的赠品……整整齐齐摆了两大摞，二宫看见那文件夹想起刚才相叶兴奋的样子，突然有些心虚，又郑重其事起来。
樱井还在看他的稿子，抬头看到他来起身迎接，二人客客气气地鞠了一躬。
“特地过来真是麻烦了……”樱井等二宫坐下之后自己才坐下，“我就直接说了，为什么突然用了第一人称呢？”
我就知道。
“也不光是第一人称，樱井君应该也能看出来了吧？代入感。”
樱井翔眯了眯眼睛：“有感觉到。所以这是刻意设计的吗？”
“也不算吧……樱井君是觉得之前更好吗？”
樱井翔第二次见二宫和也（实际上是第三次）才意识到二宫其实是很聪明的人。后来他才反应过来，只看他的作品，就应该知道这是一个聪明人了。
他知道自己见他的意图，根本不是第几人称的问题。不仅知道，而且大概从下笔开始就心里有数。
“并没有。我并不会干涉太多作者自己的改变，”樱井垂眼看手里的铅笔，“我只是需要知道为什么。决定权在你，我最多只会给建议。”
“喔……”二宫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手臂撑着椅子边，稍稍倾着身体低头看自己膝盖，“要说理由的话，你恐怕一时不能接受。”
樱井皱了皱眉头。
“但是简单来说……这不是我选择哪边的问题，”二宫又转头看墙边，视线绕过面前的樱井，“即便你真的说觉得以前的更好，我也回不去了。这不是我选择哪边的问题，我只能按照现在的样子写。”
二宫说到最后，终于抬头直视樱井，好像做好准备进行一场对弈。
“我想争取……我想继续。”二宫看着樱井的眼睛，有些艰难但很坚定地说，“我想讲故事。可以的话，希望能允许我继续。”
樱井有些被震动了。上次见到他的时候，看到他在有些昏暗的居酒屋里看他的侧脸，并不觉得他是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人。“我想”，“我请求”，这么说着的二宫，樱井有些无法想象。
但是确实发生在自己眼前了。他在请求自己，而自己是可以帮他实现愿望的人。无法拒绝。樱井突然有些热血澎湃。《Fragile》单行本第一卷进行得很顺利，书店反响也很好，来自各方的评价也让他根本没有犹豫的理由。
“当然可以。”
樱井越过书桌朝二宫伸出右手。
“请继续。”
“有件事……”二宫瞥了一眼透明玻璃外面的大野智，对方正在和相叶在很开心地聊着什么，笑得弯下了腰。
“什么？”
“是你们让大野画插画的吗？还是他自己要求的？”
“噢，”樱井十分善解人意地笑了，“是他自己提的。倒不如说整个都是他提的，有天突然对我说，翔酱啊《Fragile》差不多够出单行本了吧。当时由衣的故事写到一半，刚好之前我也有在想这件事，觉得时机也成熟了。”
“这样啊……”二宫眼神闪烁不定。
“这么一说真是要感谢他啊，”樱井翔转头看外面的大野，二宫因为他的眼神终于正大光明地也转头看了过去，“他之前一直坚持说深川就是自己，我倒是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但我到你出现之后、到现在也一直觉得，没有他的话，或许就没有深川了吧……没别的意思，你不要在意。因为是他把《Fragile》带到我面前，又把你带到了我面前。”
二宫微微点了点头。他明白樱井的意思。
这是真的。没有大野智的话，就不会有深川，也不会有《Fragile》了。如果没有在渔船上的对视，恐怕他现在还怀抱着这个故事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由衣的故事，小宽的故事，永远也不会有出口了。
不仅如此。大野笑完直起身，从外面看到了二宫和樱井看向自己的眼神，做出吓了一跳的样子。樱井冲他挥了挥手，二宫把视线别了回来。
如果在渔船上遇到的是别人，二宫也不一定会把故事写出来。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一点。大野是唯一一个在人群中停下脚步，听他说话，如此有耐心，还要劝他把故事写出来的人。
二宫明明没有遇到过别人，但他就是知道。他就是知道，大野大概就是唯一的那个人。
5.
从出版社回来的电车上，窗外开始下暴雨。大野智和二宫和也都没想起来看天气预报，这会儿无言以对。好在车站离家不远，他们就这么淋着还没有变急的雨小跑回去。
结果一进家门就听见外面的雨声迅速变大了。
“好险……”大野智从卫生间扯出来两条干毛巾，二宫不紧不慢地接过来一条搭在脑袋上。
要不是有雨，他们可能会像平常一样从车站晃悠到附近的商店街，再去公园，再去河堤看看锻炼身体的老年人，最后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要不是有雨他们不会这么早回家。
二宫想着白天樱井说的话，突然不想这么快回卧室打游戏了。他跟着大野朝客厅走过去。大野走出几步才发现二宫在身后跟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二宫假装没看到，推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了。
“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
大野看了他一眼：“初中……吧。”
“自己画？”
“起初就是随便画。”
“诶……很喜欢？”
“画画啊……画画是最自由最开心的事。对我来说。”
自由吗？二宫无法想象。他觉得自己正是因为开始写故事才变得不自由。
“我跟你说过吧？高中的时候，大家上课、发呆、修学旅行枕头大战……”
“噢噢噢……哈哈哈哈哈哈。”二宫想起来了。
“我倒也会参与，但大多数情况就是一直画画。”
“我就知道。”
“我不太擅长和别人交流。交朋友、上课讨论、运动会、一同旅行、文化祭等等，总觉得都是别人的事情。”
“但好像别人一旦开口，你很快就会答应，也会适应。”
“好像是吧。翔酱也这样说过。他说我意外的很全能呢，呼呼。”
二宫心说确实是这样的。
“但是啊……这样说好像有些自大，但是最想做的事还是画画啊。画画是唯一一件不受别人干扰的事情了。”
“干扰吗……”
“……也不是干扰，”大野智歪歪头琢磨措辞，“画出来的画，完完全全是自己的东西。”
是自己的东西。二宫突然明白了成为人类之前想不明白的一些事情。人类是很精明的一种动物，但偶尔也会为了什么东西甘愿浪费时间和精力，甚至受伤、摔倒、痛哭流涕。原来如此。原来是为了“完完全全自己的东西。”
“《Fragile》是你的东西。我是说，虽然有我的画，有翔酱的建议，有润君和相叶和其他很多人的努力，但你是它开端，你也是它的结束。你，对于他的存在来说是决定性的。”
大野突然拽过有些潮湿的背包把样书翻出来，做出很郑重其事的样子朝二宫递过来。
“请收下！深川老师！”
二宫感激他的好心，很给面子地也郑重其事地收下了。
他们在沙发上沉默地坐着。没有开灯，靠着窗外暴雨中的霓虹灯和偶尔掠过的闪电看清眼前。二宫用拇指摸《Fragile》的外封，有些像和纸的手感，但又要硬和厚。听大野说是换了两三个方案之后定下来的材质。松本给出了很多充分的理由，但在他看来理由并不重要，只觉得效果确实是最好的。
二宫转头看大野。起初他有些不服气，游荡在人类世界的时候，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很多事情。如何交往，如何购物，如何度过作为平凡人的一生。但到头来还是有许多事都是大野教给他的。
大野智感觉到他的眼神，也转过头来。二宫看着他一点一点朝自己靠近，圆脸，相比之下形状更为明显一些的下颌，被雨水打湿的刘海儿，和逐渐靠近自己的，微微发凉的指尖和嘴唇。
先是脸颊感觉到凉意，二宫缩了一下，又放弃了什么一般任对方捧着自己的脸拉近。接着是嘴唇。大野智吻了他。二宫闭上眼睛又睁开，视野暗下来的一瞬间，听到窗外的雷声在很遥远的地方响起来。不管他的事。因为正在和自己接吻的大野智，他幸而得到了另一种安全。
“看着我，”大野智低声说，直直看向二宫的眼睛。明明近在眼前，二宫却觉得他是刚刚穿过狂风暴雨，穿过茫茫人海，勇敢无畏地抵达自己的视野之中，“看着我，不要怕。”
来到人类世界第二课：人类“要互相磨合才能维持相爱，要舍弃自己的东西、接受别人的东西”……但与此同时，要持久注视着某一个人，并接受他的注视。得到一些、再付出一些的过程，好像也并不是那么界限分明，也不再是一件需要斤斤计较的事了。
——番外·END
